*日語中有“色氣”這個詞，很難譯成西方語言。比如劇作家埃莉諾·格林發明的“It Girl”一詞就是從美國傳來的，卻和風韻的涵義不同。東西方對於美人的評判從來都不一致，因時代和作者不同，類型會有些許變化。

木川唯曾經在圖書館讀過《隆能源氏》，畫卷裏美女的面容幾乎人人一樣，全都沒有個人特色，但凡平安朝女子，統統長著同一副面容。就算是目前個性盛行的現代，藝術作品中的女人，不論是藝伎、侍女還是明星偶像，頂多是在差不多的面孔上添加不同的頭飾發型以及妝容罷了*

那麽自己的這張臉呢。

挑不出錯的五官，黃金比例落於面部，白皙到只會出現在漫畫封面女主角身上的皮膚，右眼下的小淚痣，是完全可以被說成美人的長相。

——如果沒有[心引力］的話。

而這個該死的個性是搶來的，就在她一無所知的幼年。一旦偷來的能力便不能再丟棄，大概一生都會相伴到老，尤其是這種不受控制的形體個性。

很多陌生人因為它一見鐘情，少部分意志堅定的人也會莫名其妙擁有高得嚇人的好感度。但若是在見到她本人之前便有了諸如“厭惡”“鄙夷”“煩躁”之類的刻板印象，這種好感就會轉化為負值，譬如淺井紗繪。

簡而言之，只要是平常心的人類見到她，都會心生愛憐，情感種類繁多，不僅僅限於男女之間的愛，親情與友情也時常有之。

簡直就像是開了掛的瑪麗蘇。

“林間合宿……想去嗎？”

黑發少女端著面碗，不明所以地微微歪了歪腦袋。這副姿態不同於在學校下意識表現的友善溫和，稍微流露本性的她滿臉冷淡，也不笑，卻有一種詭異萌噠噠的錯覺。

相澤消太抽了抽眼角：“也就是暑假的合宿，去訓練你們的個性。”

“誒。”唯姑娘點點頭。

“誒什麽誒，能不能給點反應啊你這個臭丫頭。”

“老師你的面煮得實在是太爛了，我從來沒見過這麽難吃的面，怪不得是個大齡未婚男青年。”木川唯鄭重其事，一臉正色。

相澤·大齡·消太：“……”

木川少女放下筷子，乖巧地坐在板凳上：“不過還是要感謝老師今天的收留，哎呀，緣可真是妙不可言啊，幾年前好像也有這樣的事情呢。”

字裏行間的嘲諷相澤消太倒是聽得明明白白，不過他並未對此發表什麽觀點，只是瞥她一眼，然後把空碗收走了：“……沒長大的幼稚小鬼，靠譜的成年人是不會和你一般計較的。”

“哇，老師你的臉皮真厚。”

“閉嘴吧。”

於是本性惡劣的女孩子暫且閉上嘴不說話了，她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黑發男青年，坐在木椅子上晃著雙腿，顯得尤其悠閑自在。相澤消太把碗筷洗完，被後方的視線弄得渾身不自在，他忍不住回頭：“心情不錯？”

“差不多吧，畢竟老師給我煮了面。”說著，小姑娘提起嘴角做了一個標準的露齒笑。

“剛剛是誰還在說難吃？”

“這是兩回事啦。”

“切。”某黑發大齡男青年不爽地撇嘴，“所以你到底去哪了？職場體驗的時間裏？”

“見了兩個人，一個想揍我，一個想殺我。”木川唯如實回答。

他被噎了一下，馬上又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
“因為我太好看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好賤。

相澤消太默默嘆了口氣，沒再追問：“和班上同學相處得怎麽樣……算了，問了個蠢問題，無視吧。”男人說到一半像是反應過來什麽，立刻止住了話頭，頭疼地捂住腦袋。

“老師你怎麽和那些嘮叨啰嗦的中年人一樣，這樣會老得很快的。”木川晃著小腿，伸手拿起桌面上的梨子啃了一口。

……好氣哦，可是還要保持微笑。

相澤消太努力忍住敲打這家夥腦袋的沖動，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：“削皮啊。”

“誒？不用在意這種小事啦，老師你以後的孩子肯定要被管得很慘。”

男人的動作頓了頓，他垂下手臂，望向仿佛無事發生的少女，目光由微腫的半邊臉部轉移到她紅艷艷的眸子。隨即挪開視線。

“我在學校裏說的事情……你考慮得怎麽樣了？”

“什麽？”明知故問。

“關於監護人的。”模棱兩可。

“那個啊。”木川唯停下晃腿的姿勢，撐著手臂托腮，認真地看著他，“老師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呢？”

相澤消太皺起眉，頗為慵懶地靠在門框上，一副嫌麻煩的表情：“大麻煩，不安分，作死，小騙子。”

“那不就行了。”紅眸少女也不生氣，反而笑吟吟的，“我都一個人活到這麽大了，不需要這種東西。”

其實原本是想要的。

當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在雪中越走越遠的身影，最後連腳印都消失在遠方後，這份渴望最終也跟著那年的雪花一樣無影無蹤了。

笑意未到眼底，木川唯繼續咬著梨子，若無其事地打量室內的環境：“說起來你家依舊是這麽臟亂差，也不請個家政打掃？該交女朋友啦老師。”

“要你管哦。”

“對不起，戳中你的痛點了，我們當做無事發生吧。”

小姑娘已經長大了，但在他看來，她依舊還是那個在雨天的十字路口號啕大哭的孩子。死死攥著報刊亭裏的漫畫書不松手，看起來像是被拋棄的小獸，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。

於是他就把她撿回來了，養了很久……可惜啊，他那時候是無法成為誰的父親的，職業英雄這種東西，是條不歸路啊。

“你那是什麽奇怪的表情啊？”少女捧著梨子一口一口地啃，像個小松鼠。

相澤消太回過神，發覺自己想得太多了，大概不經意露出了多餘的神情……話說什麽叫奇怪的表情？

“你——交男朋友了嗎？”

“沒有哦。”

男人又嘆起氣來，他無奈地望著她：“小禍水，趕緊選一個吧，不然班上就要亂套了。”

“誒。”女孩子發出無意義的感嘆，“什麽叫選一個？怎麽說得好像有很多選項一樣？能選消太嗎，師-生戀超級帶感的。”

“別這麽喊我……不是很多嗎，喜歡你的學生。”

“比如呢？”

他說不出口。

“……嘖，可惡的小鬼。”

“我知道了，老師你絕對暗戀我很久了，觀察真仔細。不過如果你非要告白的話，我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啦。”

“在說什麽蠢話。”

黑發青年捂住額角，深深感到無力：“要你考慮的不是這個好吧，這種時候話題倒是轉移得挺快。”

“老師你打算怎麽處理淺井家的事情？”她放下梨子核，抽了一張紙擦手。

男人的表情跟著嚴肅起來：“直接去法院解決，提交監控和傷痕檢驗證明，律師已經請好了。”

“這樣啊。”木川不可置否，眨了眨眼睛，“那麽我可以提供淺井隼人貪-汙-受-賄的證據哦，全在學校機房的U盤加密文件夾裏。”她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，依舊一臉平靜的樣子。

“……”

“還有關於淺井紗繪的，什麽虐·童啊擅自更改法律文件啊篡改數據啊，光是吞款這一點就夠吃牢飯了吧。”

“你一直在收集這些嗎？”

“嗯，差不多有兩三年。明天去學校就拷給你，看看有什麽是能用的……畢竟簡簡單單領養我，還打算通過個性婚姻圈錢？未免想得也太天真了吧，不搞他們那還是人嗎？”

木川唯的眼裏依舊是火紅的色澤，一直以來像個孩子的她卻在這瞬間露出了大人的成熟表情，說起自己的養父母也沒有絲毫的同情憐憫之心，倒如同談論陌生人一般。

相澤消太又想嘆氣了。

說到底，他後來為什麽改變想法呢？估計就是看到這孩子越長越歪的樣子，心裏升騰起微妙的不爽吧。

“總之，到成年之前，我都會管你。所以別再想什麽夜不歸宿亂交朋友報覆社會了。”

“……老師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再幫我找一個三好模範家庭吧。”少女笑起來，是那種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法，“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樣，找一對身體健康無不良記錄無違法記錄的普通夫妻，讓他們把我養大。”

不得不面對的情景終於出現了。

——這孩子，已經有了情感剝奪的心理創傷，大概，不會再去相信任何家庭了。這麽說，其實也有他的過錯在裏面。正因如此，他才會改變主意，親自教導她，讓她重新走上正道。

“不要。”男人一臉稀松平常地說，他才不在乎自己極端任性的發言，宣布道：“我已經決定了，不會再改了，你大可盡管反抗我，看看我會怎麽揍你。”

“老師你這也是家暴吧，我真的不會被你打死嗎？”女孩子照例吐槽完他的話，十分平淡地坐在椅子上，睜著毫無波動的紅眼睛。

“今天晚上你去睡客房，被子和床單都新換了，還有作業寫完拿給我。”

“這就開始了啊，又是老師又是父親的，餵，消太君？你真的不是在玩什麽角色扮演麽，超變態啊。”

“都說了不許這樣叫我啊。”

“啊啊，我累了。”木川唯垂下眼睛，一塵不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，“你是認真的嗎？”

相澤消太從門檻上跨過去，拎起桌上的梨子果核丟進垃圾桶裏，耷拉著死魚眼，似乎完全不為所動。半晌後，他才扭過頭：“我不知道父母應該是什麽樣的，但至少，就算不是我，也必須有人為你的人生負責。”

——孤單一人，是活不下去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本章*段節選自谷崎潤一郎的《陰翳禮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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